柬埔寨的三項詛咒

貪腐，依賴，和洪森

1993 年的大選看似有個圓滿結局，三方各取所需：西哈努克拿回國王的名，拉那烈當上第一總理，洪森繼續掌握實權。然而，其實這種「分配式」政治，正是造成近代柬埔寨混亂的最大主因；如此政府無法好好做事，時間都花在鬥爭和利益交換，沒人真心想要建設柬埔寨。除了政府權位，另一個被大量「分配」的，是來自國際源源不絕的捐助金。我們昨天有講到，聯合國捐了幾十億美元到柬埔寨，這些資金的名義都是「重建國家」和「人道救援」，但當資金一匯到柬埔寨政府，立刻就被洪森和拉那烈的人馬瓜分掉，真正需要資源的柬埔寨人民分毫未得。「貪腐」是柬埔寨的第一項詛咒。

貪腐是政府的問題，那我們換個政府呢？柬埔寨是民主國家，而且 1993 年大選時投票率高達 90%，這是全世界民主國家望塵莫及的數字。既然如此，這個國家可以靠著人民自發性的奮鬥成功的吧？答案是不行，因為柬埔寨人民受到的詛咒還要更深。

雖然曾有吳哥王朝這個可以說嘴好幾百年的豐功偉業，但我們回顧這兩個月寫的柬埔寨近代史，柬埔寨是個飽受他國欺凌的國家。17 世紀前，柬埔寨受到越南和泰國的侵略；18 世紀，柬埔寨淪為法國殖民地；19 世紀，二次世界大戰時被日軍佔領；獨立後，又發生內戰，由美國扶持的龍諾政權獲勝。好不容有個本土政權可以讓柬埔寨人揚眉吐氣，誰知道是殺人魔的赤柬。結果赤柬被誰推翻？沒錯，越南，又是個外國勢力來著。而同一時段，又有聯合國站出來接管。直到 1993 年，柬埔寨才選出自己的領袖。

我們剛剛說的這一長串歷史，不只是要提出柬埔寨人總是受他國所欺負。被欺負還好，有些民族會越挫越勇，偏偏柬埔寨走向最慘的方向——依賴。柬埔寨人民像個逆來順受的童養媳，每當國家受到威脅，他們不是發奮圖強，反而期待有個外面飛來的外部勢力，幫他們趕跑另一方。柬埔寨人對於「國家」、「民族」，乃至於「社會」的觀念非常模糊，整個國家充斥著比歐美更極端的「個人主義」。但不要搞錯了，這個個人主義不是為「追求個人的成功」，而是「我不知道」、「這不關我的事」。

為什麼會這樣？不要忘了，柬埔寨至今仍有四成的人在赤柬垮台前出生，他們現在大多都有創傷後壓力症候群（PTSD），很多人會夢到死於赤柬手中的家人，或是想起在叢林裡舉步都是地雷的驚心動魄。這些人鬼門關前走過一遭，就再也忘不了地獄的長相，分不清自己是活在二十一世紀，還是當時幽暗無光的森林。

我們常說，台灣的白色恐怖時期讓我們爸媽這輩的人不敢談政治，柬埔寨更是如此。在經歷這麼多年的外敵干政，以及赤柬時期的「你不支持就屠殺」，柬埔寨人習慣將決定權交給別人，自己則沉默不語。站出來參與政治有什麼用呢？當時龍諾政權的每個官員，在赤柬時期死狀是多麼慘烈；而洪森執政時期，又有多少反對黨的意見領袖死得不明不白，甚至被丟棄在狹窄的巷弄間，過了好久才被人發現。對柬埔寨人來說，參政不會改變現況，參政只會把自己丟入絞肉機，和著自己的血與家人的命一起埋葬。

柬埔寨的命運實在太多舛了。每一次國家歷經重大變革，結局都是痛苦和災厄。這也導致大多數人對「改變現況」不抱任何期望，就算現況集合了貧窮、貪腐與不公，他們仍不為所動。他們一心追求的，只是「不被打擾」。而這樣逃避出世的價值觀，反而給了洪森不斷掌權的通行證。

說不完的故事，推不倒的政權

1997 年，洪森發動政變，拉那烈流亡海外。1998 年，洪森全面掌權，西哈努克國王拼命調解，才讓兒子拉那烈又回到國內，擔任議長一職，但所有權力都回歸到洪森手中。從那時起，柬埔寨再也不是哪個國家的柬埔寨，也不是人民的柬埔寨，而是洪森的柬埔寨。洪森獨裁專制，底下人手貪汙腐敗。商人們絡繹不絕地來到柬埔寨，捧著大把鈔票買下柬埔寨幾千甲的林地，樹木被廉價販售，居民流離失所。這些故事聽起來像六零年代的東南亞，卻是柬埔寨的現在式。洪森的統治還沒結束，他甚至在 2019 年六月公開對反對黨說，未來一百年，柬埔寨仍會由他的政黨統治。「想奪取政權？你們還是等下輩子吧！」這是洪森親口說出的。柬埔寨的故事我們只能先說到這，剩下的只能等時間推移了。

最後跟大家分享我 2013 年去柬埔寨吳哥窟拍的照片。我只到吳哥窟觀光而已，沒有到金邊。但是在吳哥窟，就能一窺柬埔寨人的無奈。

我在洞里薩湖附近遇到一個小男孩，他叫我進到他的家中，看他的畫作。我一進去，看見貼在牆上的是迪士尼公主的著色紙。一個小男孩為什麼會畫公主呢？應該是之前的觀光客送的吧？

吳哥窟的觀光地區，孩子會追著你跑，不斷喊著「彎刀樂（one dollar）」、「兩本一美金」，或是「姊姊漂亮買一個」。他們是這麼地鍥而不捨，你再冷血、頭也不回，他們還是可以追到天涯海角。照片裡，即便我們已經關起車門，發動車子，男孩還是不斷高舉著竹編手環，不斷用嘴形和手勢試著說服我：「彎刀樂！」

我在一個寺廟旁的佛教學校遇到 Google 蘑菇相機。蘑菇相機是 Google 十多年前推出的新服務，為了補足汽車無法到達之處的街景，特別打造出可以背著走的環繞相機。2011 年那時，蘑菇相機先去捕捉一些人文名勝，就這麼巧讓我在吳哥窟裡碰上。但是在我眼中，Google 相機和柬埔寨學校成了極大的對比。佛教學校甚至稱不上學校，就是一個大的茅草棚子，沒有牆壁，沒有窗戶。學生在長桌長椅上學習字母、化學式，對比著全世界最聰明、蒐集最多資訊的 Google，呈現出巨大的知識落差。